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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映像|當碼頭變成了港口
作為從小在沿海長大的人,港口對我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在家鄉(xiāng),我生活的地方離港口還有幾十公里。一般情況下,我也就是在節(jié)假日和朋友一起到那邊吃海鮮,有時家在港口的朋友也會邀請我們?nèi)ニ麄兡抢锿?,吃流水席,等等?/p>
在我印象中,港口和貿(mào)易、資本、流通等并沒有什么太大關聯(lián),那里和其他地方?jīng)]什么區(qū)別,就是一個讓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不管怎么樣,對個體的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生活,而一切都是為生活服務的。在這個關系里,生活是一切行為的目的,貿(mào)易、資本、流通等等,不過是實現(xiàn)良好生活這一目的的手段。

2019年10月16日,寧波港口博物館,《港口和影像II 消失的碼頭:在時空與記憶之間》展覽現(xiàn)場俯瞰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當我在寧波的中國港口博物館里看到“港口和影像II”攝影群展時,首先被勾起的就是與我自己的經(jīng)驗緊密相關的生活感。不論木格那種采用比較傳統(tǒng)的直接拍攝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的《朝天門碼頭》,還是以田野調(diào)研為基礎、通過多種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作的唐小松的《輕舟》、陳旻的《朝朝長長》、何博的《您受累,請問天津還有什么好玩的?》,亦或是根據(jù)家族資料為線索展開的石真的《月亮去哪兒了》,洋溢于作品之中的,都是一種對過往生活的追溯、對當下生活的反思。即便吳鼎的那組顯得無比冷峻、理性的《洋山港》,在我看來,也是從另一個角度反映資本發(fā)展對現(xiàn)實生活造成的那種天翻地覆的、簡直無法逆轉的殘酷變化。

何博作品《天津,2012年8月22日》,“七種蹄印”系列,選自《您受累,請問天津還有什么好玩兒的?》,2018-2019
展覽的副標題是“消失的碼頭:在時空與記憶之間”。展覽涉及的這幾個港口,實際上依然存在,甚至在商業(yè)發(fā)展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但是作為碼頭,它們消失了。碼頭與港口是有著根本區(qū)別的,港口是水陸交通的集結點和樞紐,工農(nóng)業(yè)產(chǎn)品和外貿(mào)進出口物資的集散地,船舶停泊、裝卸貨物、上下旅客、補充給養(yǎng)的場所。而碼頭是海邊、江河邊專供乘客上下、貨物裝卸的建筑物,是港口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顯而易見,港口往往意味著國際化,資本流通的樞紐,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化技術集合體,而碼頭給我的印象則是本地化的、生活化的,是極具人情味的一種所在。它不僅是與外界溝通交流的一個出口,也是當?shù)鼐用袢粘I钪屑s會集合的關鍵地標。一旦碼頭成為了港口,那么就不再是碼頭了。碼頭的消失意味著生活的消失,意味著生活方式的消失。要重新找回那消失了的生活,就只能“在時空與記憶之間”,因為生活是時空與記憶的最實在的“填充物”。

木格作品,選自《重慶朝天門》系列,2004-2019
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重慶朝天門,是重慶最重要的“大門”。朝天門碼頭作為兩江樞紐,是重慶最大的水路客運碼頭,一直是非常熱鬧的所在。夜晚來臨,勞動了一天的船工便會與家人、朋友一起聚集在碼頭上,吃火鍋聊天。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這里成為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原來的交通樞紐成為旅游資源,每年接待千萬級的游客。這種經(jīng)濟上的沖擊,自然給當?shù)厝说纳顜砭薮蟮淖兓R酝欠N熟人相聚、其樂融融的狀態(tài),早已被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沖散。木格的攝影作品把焦點投注在人身上,這些人才是這個地方的靈魂。從中不難體會到,他對這個地方的感情也在暗涌流動,仿佛要將那逝去的生活方式重新拉回現(xiàn)實。

唐小松作品,《江中男子》,《輕舟》之《兩岸猿聲》,2019
在唐小松的視頻作品《黃鶴》中,他的父親、哥哥、侄兒三人默默端坐在那張破舊的沙發(fā)上,簡直在用身體標識自己與這片水土的關系。而照片組合《海》中,他將三峽地質(zhì)史上有代表性的巖石與他自己在世界各地拍攝的海面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在告訴人們,即便人走遍天涯,自己的根也依然留在那片生養(yǎng)之地,哪怕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全國最貧窮的地區(qū)之一?!敖?0多年里,長江宜昌段興建了9座長江大橋,2座巨型水電站。攔江大壩、發(fā)達的高速公路網(wǎng)和高鐵網(wǎng)的建成,令長江宜昌段的內(nèi)河航運明顯衰落。宜昌的港口功能已大大弱化”。在作品中,他用自己的方式追溯宜昌的歷史文化,從詩歌中找回這片土地的精神,將籠罩著九座長江大橋和兩座大壩的那團混沌的時空填滿。

陳旻,選自《朝朝長長》系列,2019
陳旻的《朝朝長長》關注的是現(xiàn)在逐漸被人遺忘的福州馬尾港?!啊R尾港’正在變成過去式,新頭銜不斷疊加在這座城市的名片上:開發(fā)區(qū)、自貿(mào)區(qū)、船政文化旅游區(qū)、生態(tài)公園”,“如今,這座小鎮(zhèn)又迎來了新一輪的棚戶區(qū)改造和船廠搬遷計劃”。她拍攝了這座小鎮(zhèn)中一些過往的生活痕跡,坐著渡輪,從水上深情凝望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城。同時,她也對當?shù)厝说纳顮顩r進行考察,通過幾位與馬尾造船廠相關之人的口述歷史,來重新審視這個正在變異的港口。那些人的生活經(jīng)歷象征了扎根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與事,讓這個行將就木的馬尾港變得有血有肉。

石真作品,選自《月亮去哪兒了?》,2019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幾位創(chuàng)作者并不是要讓我們重新回到那個記憶中依然溫情脈脈的世界,并非用懷舊鄉(xiāng)愁來消遣當下的無奈,而是在通過影像糾正被資本混淆的視線,以回歸個體、回歸生活的方式與資本的魔力進行對抗。這些作品在極大程度上揭示了逐漸被各種欲望蒙蔽了的生活所本應有的狀況,并提醒我們,我們一切行為的真正目的無非就是要回歸良好的日常生活,而不是為了利益最大化而不惜出賣一切。

吳鼎作品,選自《洋山港》系列,2019
這個展覽中,木格的作品與吳鼎的作品《洋山港》被放置在同一面展墻的兩側。在我看來,這兩個作品正好呈現(xiàn)了生活狀態(tài)的兩種極端。木格的作品代表了某種感性的極致,他的每一張照片都是在當時當下,憑借身體的直覺,用自身情感、經(jīng)驗與那個時空進行碰撞的結果,從中能夠感受到生活本身的情感溫度。而吳鼎的作品則是一如既往地嚴肅、客觀、冷靜、理性,表現(xiàn)的正是日常生活被完全排擠之后的狀況。在作品中,他的拍攝對象只有一種,就是被整齊劃一地堆放在洋山港的那些層層疊疊的集裝箱。

吳鼎作品,選自《洋山港》系列,2019
如果說其他幾位攝影家的作品從不同視角、以不同方式召喚著已經(jīng)逝去的生活,讓我感受到溫情脈脈的生命情懷,那么吳鼎的作品讓我感受到的就是無比強烈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這些集裝箱自身的“堅守”。用吳鼎的話說:“一種存在總是堅守起存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些集裝箱是有其自身意志的,或者說,是某種意志的化身,通過這樣的層層疊加的方式堅守自己的存在。這個意志或許就是資本吧。
最可怕的是,這樣的意志是要吞噬一切的。要把世界上所有東西全都裝在這些統(tǒng)一規(guī)格的密閉容器里,然后按照資本的意愿重新分裝,“把無限大翻轉過來并融化于無限小之中”,而人只不過是實現(xiàn)這一意志的工具,甚至到了一定程度,人將被完全排除在外,成為這種意志的奴隸。

2019年10月16日,寧波港口博物館,《港口和影像II 消失的碼頭:在時空與記憶之間》展覽現(xiàn)場,吳鼎《洋山港》系列作品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如果我們對洋山港有所了解,就會知道它最為人稱道的是無人碼頭。這是全球領先、亞洲首個全自動化碼頭,世界上第一個5G智慧全自動碼頭,也是世界上卸貨速度最快的碼頭。但是,這里是不需要人的,是一個生活完全消失了的地方,是一個“重復調(diào)用自身結構實現(xiàn)的循環(huán)策略”。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吳鼎的作品中沒有任何人,而只有集裝箱了。
這件作品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紀錄片《美國工廠》,福耀公司的那位高管一臉剛毅地對曹德旺說,要用機械臂將哪些崗位上的工人取代掉。他說這句話的感覺似乎非常爽。或許我們會說,資本的發(fā)展就是這樣,很正常呀,有什么錯嗎?資本原本是讓人類生活更美好的一種工具,可是,當它發(fā)展到要摧毀人,摧毀人的生活的時候,我們是否應該要回過頭來想想,我們與資本之間的關系究竟變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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