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云也退 理想國imaginist

閱讀，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們的生活。

所以，當理想君看到云也退說“我怎樣讀書就怎樣生活”，觸動感慨，甚而有點嫉妒。

都說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過。更多時候，我們是透過別人的故事來打量自己的過去。他們，常常就活在我們讀到的作品里。作者在《勇敢的人死于傷心》一書結(jié)尾這樣寫道，“就讓他人的敘事，去完竣那些我沒有機會選擇的或壯烈或猥瑣、或冷淡或悲悼的結(jié)局”。

就讓我們，在閱讀中，回望、審視自己的過往，相信，總有一些時刻、一些文字會重重撞擊你的生活，讓你猛然一驚。這樣的瞬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它彌足寶貴、值得珍惜。

今天微信，理想君誠邀各位，參與分享那些傷心時刻曾經(jīng)給你力量的文字?？芍苯游⑿帕粞?，也可以發(fā)微博@理想國imaginist。我們會精選內(nèi)容做成一期微信，同時選出10位，任選價值99元內(nèi)理想國作品。

小學

通過把別人分類，

自己便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上學了。很多人我看一眼就想遠離，而結(jié)交的好朋友呢？事后想想，他們都不至于優(yōu)秀到讓我崇拜的地步，如此，跟他們在一起我才有安全感，想旁觀便旁觀，想投入便投入。在卡內(nèi)蒂眼里，《沒有個性的人》的作者穆齊爾（Robert Musil）是個跟克勞斯、布洛赫一樣偉大的作家，因為他窮，他老實巴交 ；而跟穆齊爾齊名的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也就是寫《尤利西斯》的那位，就大不一樣了。

1935 年，喬伊斯來參加卡內(nèi)蒂的朗讀會，聽他讀新寫的劇本《虛榮的喜劇》，聽完后說了一句話 ：“我用刀刮胡子，而且不用照鏡子?！笨▋?nèi)蒂為此耿耿于懷 ：他怎么可以比我更尖酸刻薄？“我為喬伊斯感到羞愧，”他寫道，“他這種強迫癥似的敏感，降低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p>

“強迫癥似的敏感”——真是惡人先告狀??！當然，他也是欺負喬伊斯比自己年長，壽命又不太長，就如同那位勞里卡也活得不如自己長，所以盡可以落井下石一樣。那種尖刻和小肚雞腸本可以引而不發(fā)，可他太愛自己，太害怕屈居別人之下。我也一樣，所以才把崇拜他人的本能削減到零，才采用“耳證人”、旁觀者的方式，盡量表現(xiàn)出漠然、心不在焉和隨時退出的狀態(tài)來保護自己。

這種自我保護的習性，后來甚至強到了這樣的地步 ：為了不參加學校的運動會，也就是說為了不出丑，我主動到主管者那里請纓，去做極其無聊的登記造冊工作。一個個姓名在眼前滾過，絕大多數(shù)都不能立刻轉(zhuǎn)換為面孔，我卻悠然得連心跳都減慢了，覺得自己很明智。當我在《耳證人》中，看到卡內(nèi)蒂把他觀察到的人，像榨汁機一樣榨成五十種形象、五十個性格——“淚水司爐”“受誘太太”“累娘子”，等等不一而足，后來，他又在《群眾與權(quán)力》中把人群分門別類，我覺得這位老兄簡直就是我的精神先驅(qū)：通過把別人分類，自己便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了。

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

大學

小說，真的是一個人的成年禮

中國人的名字，多多少少要預演他們的性格。一本外國小說，十惡不赦的大反角也許就叫“約翰”，中國小說里一個叫“白嘉軒”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嘉是美好，軒是正派敞亮，“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開頭第一句這么寫，七房都是明媒正娶，讀下去，很快就知道他是個怎樣的正人君子，地位無可動搖的鄉(xiāng)紳——鄉(xiāng)村秩序的中流砥柱。若是拿他和《百年孤獨》里的老族長相比，白嘉軒在既定體制里的鑲嵌度要深得多，他不可以冒險，不能亂動亂說，在鄉(xiāng)里要顯示超出一家一姓的家長威儀。而白鹿原上的另一家的族長鹿子霖，越讀越覺得這潮乎乎的名字大有意味，好比埋在體制里的一枚定時炸彈。

躺在我對面的男人名叫“慧”，這表征了什么性格？不不，區(qū)分小說和現(xiàn)實，是一個初讀小說者必須時刻警覺的事，否則就成包法利夫人了。陳忠實的小說里，人物面目非常固定，讓人進入故事就像刀往豆腐里切。白嘉軒明媒正娶，鹿子霖男盜女娼……有名有姓的人一出場就不再成長，那幾個有姓無名的人便更不必說。朱先生是個好人，在白鹿原上代表源遠流長的儒家精神，在書的頭三分之一，他偕同白嘉軒做了大量匡正民風的事，包括后來勒令白嘉軒毀掉罌粟田，什么樣的行為都可以用他手中的道德尺子來衡量。

而“民風”二字，至少眼下這間宿舍是談不上的。其余七張床上都躺著比我大兩歲的男人，看上去每個人也都已是閱世高手。每個晚上熄燈后，在過道里咣當咣當?shù)厝油昃破孔樱破饒蠹垘ё唠u骨頭、螺螄殼、泡沫飯盒、一次性筷子，他們一個個仰面躺回床上，例行地胡侃海吹，履行男人同志之誼里最堅固的法則：講黃色笑話。他們大多數(shù)都有“馬子”，所以，講黃笑話不屬于性愛沖動受挫后的安全閥，而是用來互相降火，消滅別人的熱情。他們用上各種粗俗的詞語、黑話，描述別人和自己的身體，他們彼此攀比著把性愛吃下去又拉出來，指著它說 ：瞎叨叨啥，不就這點事嗎？

我總要聽完最后一個黃段子才慢慢睡著，心里還在嘀咕 ：“一群弱智，沒看過《白鹿原》也好意思裝流氓……”

他們邀我一起踢球，我也就去了，他們撇唇咧嘴的粗俗到了球場上似乎變得可接受了一些。我給他們當守門員，其實就是肉盾，撲不出幾個球，支持我陪玩的武器是那句“我對一切體育運動都不感興趣”。這是一種良心抵抗?！栋茁乖穭t變成了我同自己的一個秘密，雖然書就放在貼石灰墻的鐵擋子上，但是人來人往，我從未被過問過。

他們沒文化，沒文化的人想做流氓也只能做最次的那一等。我喜歡讀田小娥的故事，這絕對是《白鹿原》里刻畫最成功的一個人物，身上有其他角色身上少見的復雜性。作為女性，她把肉體一馬當先，省去了男人世界掛在門面上的仁義道德，直抵核心。她能跟長工的兒子黑娃相愛，能“釣魚”白族長的兒子白孝文，能尿鹿子霖一臉，對人物的好歹看得比誰都清楚。男人左沖右突想打出一片天，女人一語道破 ：不就是想要更多的女人圍著自己嗎？那好，我赤膊上陣，成全你們還不行嗎？

于是男人不但當不成流氓，反而害怕了。他們會勇于勾引良家女子，卻不敢在不干不凈面前先干為敬，誰要這么做了，有家法家規(guī)伺候。但是，田小娥太美了，讓人無法拒絕，傳統(tǒng)社會直到入洞房的一刻才算啟蒙的規(guī)矩，因為一個小娥的存在就碎了一地?！栋茁乖防锏哪泻⒆右粋€個被田小娥“破瓜”的故事，我讀起來太帶勁，其實你拿一本拉美文學來比較，真的很平常。也許陳忠實拉下了中國鄉(xiāng)土文學一直拉不下的那張臉 ；關(guān)于性的種種真相，一旦裸裎出來，就構(gòu)成了“秘史”的真實的血肉。

我不愿意表里相左，在同性世界里當流氓，到異性跟前充騎士。我讀了什么，也去跟自己的“馬子”分享，她的反應就文雅得多：“受不了你。”受不了受不了吧，誰沒個適應的過程，我暗暗想，小說，真的是一個人的成年禮。

《白鹿原》

工作

坦然地對自己也對別人說 ：

都是謀生，都是謀生

工作原來就是這么一回事 ：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之后回來，再從頭認識自己早就熟悉的地方。拿出自己的時間，換來工資和獎金，幸運的話，會擁有一個共同成長的機會，人們互相借力，搭起一座事業(yè)的大廈，再沒有哪個物種擁有這般致命的智能。

我以一個實習生的身份加入拎包和皮鞋的洪流之中。我不能再拿襯衫當T 恤，將袖口卷到胳膊肘，反而要扣上所有的扣子，去感受西裝像盔甲一樣從兩肩對身體發(fā)力。我運用發(fā)膠，讓自己像蠟像那么道貌岸然，還扎上了領(lǐng)帶 ：一條帶斜紋的銀白色的綢面制品，腹部夾一個五金件，它明明破壞了整體感，可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

我逐漸修改了自己對工作的理解。我本想心中空無一物，耳朵里灌著音樂，一樁又一樁的任務來了又走。而現(xiàn)在，除了比原先更關(guān)心到手多少錢外，我把這當成了進入眾人之中的機會。似乎少有作家能安心書寫庸常的工作的，他們只會慫恿人離職，而不會告訴我，人在一起工作的時候，會釋放出一些讓伙伴受用的能量。

有一位比我早兩年進公司的同事，我一度以為他在這里干的原因只是舍不得那些女員工，可他在地鐵站接上我，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他說，早一點走，可以避開堵車。他剎那間的認真神態(tài)讓我記住到現(xiàn)在。正是這種短暫的觸動，裝點著我工作伊始的日子，也使我在遇到普里莫·萊維的時候，不再僅僅視他為一條滿腹冤仇最難將息的獨狼。他的胳膊上終生留著奧斯威辛的印記 ：一個編號 174517 號的囚徒 ；他在熟悉的人都死了的情況下活下來，后來成了大屠殺諸事的一位重要言說者。但在《元素周期表》中，他這樣寫 1941 年 11 月的心情 ：

打第一天，我就愛上了我那工作……

這是什么時候？戰(zhàn)爭和針對猶太人的迫害都如火如荼，集中營在國際媒介不易注意到的地方遍地開花，他作為猶太人，竟還沒事，而被意大利軍隊征召去某個礦山，礦石開采出來后，他的團隊負責從中提煉為數(shù)極少的鎳，只因他是化學專業(yè)出身。

在那個以惶恐與血腥為注腳的時刻，普里莫·萊維一頭撲進了工作之中。在回看自己的前半生時，他不做停留，疾速推進，沒有對任何一件事做特意的強調(diào)，他沒有讓我產(chǎn)生“天吶，這個人在風暴眼里找了個安身立命之所”的感慨。

書里的敘事踏著一種“工作節(jié)奏”前進。工作保護了他，從人身安全，到心理的健康。萊維的筆下全都是專有名詞，不只是元素名稱，還有什么氫氟酸，什么二甲基乙二醛肟……提煉鎳的過程，每天都是重復又重復，“不過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說他實踐的對象是“地下炸出來的石頭”，他們對此做分析，得出數(shù)據(jù)后，在案頭去拼湊、估測出一道地下的礦脈，返諸下一步的實踐之中。

他是滿走運的，但這走運里也帶著反諷。萊維自己知道，化學的世界，一般人是進入不了的，這種保護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有意無意地，他提醒讀者注意他這種“麻木不仁”：在意大利同胞、歐洲同胞、猶太同胞（萊維從來不把自己僅僅看作是一個猶太人）紛紛被抓、遇害的背景下，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生產(chǎn)和做實驗，簡直是有罪的?？墒?，當這種可以茍安的機會落在一個個體頭上時，他為什么要拒絕？

事實上，工作也讓我進入到茍安的狀態(tài)里，薪水的一點提升帶來了可以量化的喜悅。在工作之前，當我樂于埋首書本，尤其是那些小說之中的時候，我根本無法設想自己可以進入工作。人是能變的，人一定能變?，F(xiàn)在，我可以坦然地對自己也對別人說：都是謀生，都是謀生。

普里莫·萊維

新書上架

《勇敢的人死于傷心》

云也退 著

當文學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了解自我就是重溫讀過的每一本書。這不是傳統(tǒng)的書評集，也不是簡單的書評文章結(jié)集；不是依據(jù)文學史脈絡的著作品評，也不是板起面孔的“文學批評”，而是站在文學作品之內(nèi)，在作家的心中發(fā)言，同時又在自己的生活里盡力呼吸，寫下自己如何與文學一路相伴，獲得力量，一點點長成今天的模樣、成為自己：“（那些）書、故事和作者，基本上都已連同原書的模樣一起變成了個人心智的一部分?！?/p>

作者筆下提及的作家、作品，不再只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個條目，也不再只是我們拿出去以供談資的“知識”、“故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文字，他們筆下塑造的人物，切實幫助了作者理解、面對生活中所有看似瑣碎的、與常人無異的困境、挫?。ㄇ髮W、工作、旅行、搬家、社交的種種經(jīng)歷）；康拉德、帕斯捷爾納克、加繆、海明威、懷特，不再只是距離我們遙遠的作家、而是坐在我們身邊可以一起談心的老朋友——你走過的那些路，吃過的那些苦，無以言說的委屈，不管在其他人看來多么稀疏平常、狗血套路，在他們那里，都能得到真誠的回應。那些路，他們也都走過，那些經(jīng)驗，他們都曾體會，并且在文學中嘗試面對、表達，以及抵抗、超越，他們是真正的勇敢者。

這本書是云也退個人的“文學回憶錄”，是作者積累了數(shù)十年的閱讀經(jīng)驗，按照自己的脈絡重新編織的文學史，作者不是簡單地羅列知識，而是將作家個人的生命歷程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結(jié)合在一起，將作家本人的文學書寫與其同時代及同個文學傳統(tǒng)下其他作家的書寫放在一起綜合考量，盡復原文本產(chǎn)生的時空背景，是有智識、有歷史感，溢出文學邊界、有個人獨立見解的私人閱讀史。對普通讀者來說，也是一部活潑有趣，有個人色彩的文學啟蒙書。

原標題：《我怎樣讀書，就怎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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