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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搖滾的青春期,結(jié)束在1994年的紅磡

1994年,香港紅磡的一場大夢,唱不完的青春笑淚交錯。2019年,高原把這個夢的碎片又拼了起來。
也許就像竇唯說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夢想,實現(xiàn)這些夢想的過程,就是在做一個夢。我覺得每個人都活在這個夢里,我自己也一樣?!?/p>

對生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國人來說,’94紅磡是某種精神啟蒙,是渴望自由的躁動,是一路高歌的方向。
它凝聚了驚雷般的吶喊和熱血奔涌的釋放。它是紅磡體育館里絳紅色的光霧,火焰般點燃了1994年12月17日那個難忘的冬日夜晚。
時至今日,很多人仍然懷念25年前那個炙熱、干凈、回不去的時刻,懷念那些年輕、才華橫溢、毫無畏懼的臉龐和聲音。
那年的竇唯是Peter Murphy的忠實信徒,西裝革履,神色清冷地念著“矛盾,虛偽,貪婪,欺騙”,打鈴鼓,吹笛子,超凡入圣;
何勇穿著?;晟溃弊由舷抵t領巾,滿臺蹦跶,大喊“香港的姑娘,你們漂亮嗎”,不憚揶揄正當紅的四大天王,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情、疑惑和憤怒;
張楚安靜地端坐在椅子上,眼神悲憫地唱“孤獨的人都是可恥的”。
一頭長發(fā)、輪廓分明的丁武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要“和香港的觀眾交上朋友”。鄧謳歌穿著在香港買的、特意剪短的花短褲,在臺上跳著、跪著瘋彈吉他,年輕的大腿映滿紅色的燈光。
當時鄧謳歌聽說“香港媒體和觀眾看不起內(nèi)地搖滾”,因此從排練到上場前都憋著勁兒,“連廁所都沒上,就等著沖上臺去”,最后在臺上留下了一個“極度氣憤并且年輕、亢奮的我”。
何勇把一瓶水淋到鄧謳歌頭上,再淋到自己頭上。興奮的他在《鐘鼓樓》的末尾說了段話:
“我們要特別感謝的是滾石公司,還有香港的商業(yè)二臺,但是我最要感謝魔巖文化的張培仁和賈敏恕,他們對中國的流行音樂做出了許多貢獻,今后的歷史會證明這一切。朋友們,我們一起度過這個美好的夜晚,好嗎?”

那個夜晚,確實有美好的演出和想象空間。一些人的青春、一個行業(yè)的愿景似乎都在里面了。
那時的賈敏恕坐在轉(zhuǎn)播車改成的錄音間里看著臺上所有的肆意張揚,簽下了竇唯、何勇、張楚;
策劃了唐朝樂隊的張培仁則覺得此行圓滿,他迎著全紅磡觀眾的嘶吼心生驕傲,并沒有料到自己后來會因為與歌手們理念不合而留下數(shù)十年的爭議。
那時理想主義是主流思潮,人們單純得幾乎有些執(zhí)拗。而剛剛進入內(nèi)地的商業(yè)力量,還沒有能力拯救仍然混亂不堪的音樂市場。
那一晚滿場飛奔、忙于拍照的高原,還不清楚她按下的這無數(shù)的定格將在未來如何激蕩人心。
她不知道這場演唱會會讓多少男孩女孩從此愛上搖滾樂,拿起吉他組樂隊,奉竇唯為神明,成為新的流行音樂偶像,在此后的每一年,追念這個屬于理想和搖滾的黃金年代。
在高原看來,這不過是自己和一群搞音樂的老朋友南下香港演出而已。場面當然和過去的每一次演出一樣熱烈,但她并不覺得過于特別。
25年后,高原打開塵封已久的相簿,挑出百余幅從未面世的紅磡演唱會照片。
2020年年初,《紅磡1994:“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25周年》(下文簡稱《紅磡1994》)一書出版。那段在歲月流逝中已然模糊的歲月,由此變得真切起來。


“現(xiàn)在看每個人的狀態(tài)都太土了,
就是一幫馬上就要去香港的土包子”
《紅磡1994》的出版,緣起于2019年年初。一卷塵封了25年的膠卷打開了高原的記憶和淚腺。
紅磡演唱會之后,高原挑了一部分自己喜歡的照片印成小樣留念,所有底片都交回魔巖公司,“所以我從1994年之后就再也沒見過這些東西了”。
2015年,高原將十余年間拍下的照片結(jié)集為《把青春唱完:1990—1999》(下文簡稱《把青春唱完》)一書時,曾問魔巖公司能不能找回當年的底片,答復是:“臺北總部地下室發(fā)大水,所有存在里面的東西都完蛋了,你的底片也可能沒了?!?/p>
這份遺憾一直延續(xù)到2019年2月,魔巖唱片的牛佳偉找到高原,神秘兮兮地說:“我前幾天搬家,翻出來一樣東西,你肯定想不出是什么?!?/p>
高原當時大概猜到“這些可能是紅磡演唱會的底片”,但當那一沓25年未見的底片拿到手中時,她還是抵不住激動的情緒,哭了。
回到家,高原把底片歸好類,放到防酸底片袋中,貼上標簽:“1994,紅磡?!?/p>
將這些失而復得的照片結(jié)集成書,并不是一個困難的決定。無論回憶往事還是談及近況,高原只當這些人是朋友,而不是普通人眼中的明星甚至英雄。
她離得近,拍得到,抓住過許多不為人知又充滿趣味的瞬間,這是高原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自信的“在場的價值”。
當所有人都仰視紅磡體育館里閃耀的明星和搖滾的未來時,高原更在意這些人的日常一面,比如《把青春唱完》里何勇賴床、竇唯踢球、一群人吃火鍋的場景。
“我感興趣的畫面可能跟大家不一樣,比如我對何勇在那吃盒飯這件事更感興趣。至于他們怎么在臺上耍范兒,對我來說都是很正常的事,這不是我最關心的點。紅磡在當時確實是一場特殊的演出,但有時候過度神化就會產(chǎn)生反作用,不是么?”
25年了,高原細數(shù)著這些從小玩到大、會管她叫“老頭兒”的老朋友的近況:
當年何勇的鍵盤手、知名音樂人梁和平不幸遭遇車禍,高位截癱;
賈敏恕和張培仁近年與李宗盛一道做簡單生活節(jié),他們時常會見面;
歐洋還在面孔樂隊彈貝斯,有時做DJ;
鄧謳歌轉(zhuǎn)型做制作人,為《平原上的夏洛克》《追兇者也》等電影寫配樂;
張楚、竇鵬、周鳳嶺還在做音樂,羅巖則改行拍紀錄片。
談及何勇,高原說:“他已經(jīng)沒辦法做這件事(唱歌)了。他的經(jīng)紀人張秦今年想把他過去錄好的小樣整理出來,出個專輯?!敝劣谇胺蚋]唯,兩人離婚后便沒了聯(lián)系。
談及’94紅磡中最喜歡的照片,高原沒有選在香港街頭拿著瓶裝水凹造型的何勇,沒有選抽著從北京帶過去的金橋煙的竇唯,沒有選在臺上意氣風發(fā)、被香港媒體圍住的任何明星,當然也沒有選對著鏡子舉起那臺尼康FM2相機的自己。
她選了這張照片:參與演出的所有人背對鏡頭,扛著樂器、設備、行李,一行人走在深圳街頭——這很像以南下務工潮為主題拍攝的某個街景,除了其中幾位留長發(fā)、扎辮子的人顯得有些打眼,其余人觀感與普通路人無異。
“現(xiàn)在看每個人的狀態(tài)都太土了,就是一幫馬上就要去香港的土包子?!?/p>


“我估計,
現(xiàn)在誰都沒辦法讓他開口說吧”
正如畫家老樹對高原攝影的評價——“我們在這些照片中看到了人,而不再是什么炫酷的搖滾和攝影”——高原說,“大眾可能看到的都是最光鮮的、在舞臺上的那種東西,但我覺得那個是假的,那是拿出來給外人看的,我不關注”。
高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小女人,但也真實。這場演出影響了多少歌迷、如何改變中國搖滾樂進程、留下了多少遺憾,對她而言都不太重要。她只在乎記錄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做什么。
“我之所以能出這兩本書(《把青春唱完》《紅磡1994》),其實都是這些朋友給我的,這對于我來說才是最珍貴的?!?/p>
這場經(jīng)典演唱會遭遇了很多意外:竇唯忘詞,張楚伴奏走調(diào),何勇在演唱會開始之前對四大天王的揶揄引來香港樂迷不滿;鄧謳歌“斥巨資”購買并改短的花褲子驚動了香港的檢察部門,賈敏恕只能對檢察人員解釋“那些玩搖滾的就是這樣”,才保住了這一日后被視為經(jīng)典的著裝……
最大的意外,在于這場演唱會的結(jié)果,諸如“中國搖滾生于1986年工體,死于1994年紅磡”“中國搖滾在那一夜非常輝煌,但也輝煌了那一夜”的評論充滿遺憾的情緒。
面孔樂隊的陳輝總結(jié)道:“那時的他們用音樂和態(tài)度征服了夜晚,卻沒給中國搖滾夜帶來真正的白天。”
面對這些評價,高原覺得“他們說得沒錯”。這些搖滾明星并沒有像現(xiàn)在的人想象中那樣收獲甚多,而是回到內(nèi)地,接拼盤演出,魔巖還沒有實現(xiàn)“讓他們走出去,再回頭來造成影響”的意圖便黯然離場。
接下來,1994年黑豹演出荒,1995年唐朝樂隊吉他手張炬車禍離世,1997年張楚第二張專輯《造飛機的工廠》反響平平。紅磡的熱烈之后,是中國搖滾漫長的低迷。
何勇那句流傳甚廣的“張楚死了,何勇瘋了,竇唯成仙兒了”,渲染了三位時代主角和這場音樂夢最終的悲情命運。
而他的追問——“你知道張培仁在哪兒嗎?這么多年了,那些用我歌的也沒給我錢,彩鈴什么的到處在亂用”“我就想要一個房子然后養(yǎng)一條狗,也不是說天天這樣過。這樣能花多少錢?但我這樣的生活也過不上”,也成了送給那個年代和自己的、有些黑色幽默的絕響。
無論談中國搖滾還是’94紅磡,竇唯都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他曾說“搖滾誤國,紅磡無需紀念”。
與何勇一樣,竇唯同樣沒有出現(xiàn)在《紅磡1994》末尾的自述之中。盡管在外人看來不免遺憾,但高原的回應很直白:“我估計,現(xiàn)在誰都沒辦法讓他開口說吧?!?/p>
高原覺得歌迷有時候操心太多,延展太多,腦補太多——寧可相信心中那個完美而倨傲的搖滾之子形象,也不肯相信當事人的解釋。
“如果我嘴里說的他,不是他的歌迷想象的樣子,歌迷就會否認,說:‘你別騙我們了,你這么說的目的是什么?’”
高原曾經(jīng)和一個朋友聊天,她問朋友,為什么小竇會被推上神壇?
朋友答,竇唯這前半生不是很詩意么,特別不像我們這些俗世里的人要操心這個那個的,他被塑造出一個遺世獨立、別人想做而做不到的形象,完全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事情里面,什么責任都不用負——這種狀態(tài)是很多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的人所向往的,是他們想做但做不到的,他們出于內(nèi)心的投射,于是崇拜這么一個人。


“理想主義,在很多年輕人出生那一天起,就沒有了”
以’94紅磡所達到的歷史高度,若按當前音樂市場的運作規(guī)則,這批人無疑都將站在時代頂點,接受鎂光燈、海量邀約和豐厚報酬的轟炸。
但在上世紀90年代,他們只是去香港演出,然后回來繼續(xù)巡演,生活沒有變化,甚至“達不到特別富裕的水平”。
由于當時音樂市場的商業(yè)化尚未成熟,社會與民眾對搖滾明星也沒有無孔不入的關注,他們的知名度和收入都沒有達到預期。這更渲染了某種悲情色彩。
等到市場規(guī)范起來,這批歌手的巔峰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竇唯不甘公司安排,寧愿做自己認可的小眾音樂,創(chuàng)作《山河水》《幻聽》《夢》時期的他變得“非常不搖滾”;何勇演出時說錯話被封殺;張楚因為唱片成績不佳回到西安,沉默多年。
高原近年繼續(xù)拍照片,拍攝對象依然以搖滾樂隊為主——面孔、盤尼西林、海龜先生、白皮書、橘子海,等等。
她喜歡盤尼西林的小樂,因為她覺得“從小樂身上能看到我們小時候那些人的樣子”。高原深感現(xiàn)在“很多小孩只把音樂當成愛好”,而這在90年代是不可想象的——白皮書主唱劉家輝白天上課寫論文,晚上去school學校酒吧演出;橘子海主唱張坤明,主業(yè)是建筑師。
高原與他們聊天時總覺得詫異,“90年代就沒有這樣的,那時候都死心眼,我就是干這個(音樂)干到?jīng)]飯吃,也會繼續(xù)干。我不會想先去掙飯錢,再來養(yǎng)活我的愛好”。
那種專屬于90年代的理想主義已然淡化了?!?0后、70后,他們這個東西是在骨子里的。年輕人很多都不知道什么叫理想主義,因為從他出生那一天起,這個東西就沒有了,所以你沒法要求他什么。”
至于過去的搖滾樂和現(xiàn)在的搖滾樂有什么不同,高原覺得搖滾其實和音樂沒有關系。
“它只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堅持自己的態(tài)度。大家都是在自己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這段時間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你覺得有什么不一樣嗎?”
1994年,香港紅磡的一場大夢,唱不完的青春笑淚交錯?!澳r三杰”終究沒有火起來,各自回歸塵世。有人無奈,有人不屑,有人堅持。沒人再提出“幸福在哪里”“有沒有希望”這樣的問題。魔巖音樂黯然退場,張炬去世,其余人慢慢老去,按各自的步調(diào)繼續(xù)前行。
2019年,高原把這個夢的碎片又拼起來了,每一個參與者和旁觀者都不免慨然唏噓,隨之釋然。
一切就像竇唯說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夢想,實現(xiàn)這些夢想的過程,就是在做一個夢。我覺得每個人都活在這個夢里,我自己也一樣。”
?作者 | 詹騰宇
原標題:《’94紅磡:青春易逝,理想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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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中國搖滾的青春期,結(jié)束在1994年的紅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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