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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而立的這一刻,90后一代人露出了怎樣的微表情? | 有書看

今天,我們開始第15期「有書看·有話說」的征集,書目為《恍然而立》
2020年,第一批90后已滿30歲。這一刻的他們,露出了怎樣的微表情?
也許,他們成了為學區(qū)奔命的家長,大廠里的永動機,家庭生活中的梁柱,眼看理想的燭光變得飄忽衰微,未被告知的考驗從四面八方降臨……
不知不覺,恍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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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期書目:《恍然而立》

作者簡介
澎湃?鏡相
“鏡相”是澎湃新聞開設的非虛構報道專欄,倡導文章兼具充實的信息量和有生命感的敘事屬性。我們接納優(yōu)選的中文寫作者,珍視平民視角,相信好的文章能同時抵達公共價值與私人表達,幫助人們理解自我與他者,觀察時代的棱角。
內(nèi)容簡介
在這本書里你會看到:90后與時代鐘擺共同震蕩的痕跡,以及某些刻意繞開宏大的規(guī)訓,成為獨行者的選擇。
他們哭泣,大笑,不懼、不羈。被捧在手心,接受呵護與饋贈,也被奚落刁難,迎受無形的宰制。
有的人如駱駝祥子般,在大都市尋覓安身立命的角落,也有人敝帚自珍,不懼于做出令世俗之人訝異的決定
他們掙脫疾病與原生家庭的捆束,強忍著邁過打擊,繼續(xù)迎接新一重的生之考驗。
……
《恍然而立》真實記錄了一組豐富、完整、強韌的90后群像,他們來自不同地域,背負著各自的期許。走過“而立”這個標志性的年歲,成為帶著新傷舊疤的人間頂梁。
精彩試讀
和尚枯榮剛滿二十六歲,出家八年。枯榮身型高大結實,國字臉,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放在諸多柔和沉靜的東方佛教和尚里面,有種罕見的格外陽剛的男性氣概。說話也不像其他和尚那樣拘謹,多慮,慢條斯理,相反,他答什么都很快,反應快,語速也飛快。他喜歡質疑你,否定你,慣用反問句,而且邏輯能力較強,像個辯手。同時,他也非常友善,不希望自己的坦誠刺傷別人,所以說著說著,他總愛發(fā)出一連串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嚯嚯嚯嚯”的魔性笑聲。
枯榮正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說到內(nèi)心深處的信仰,他變得嚴肅寡言,充滿深情。寫起夫妻之情的短文,他變得文縐細膩,流露向往。他一方面覺得出家真好,一方面又嫌當和尚太窮,一面勸人“少欲無為,輕安自在”,一面自己又為房貸、收入和對父母的責任焦頭爛額……
他在眾多寺廟與更加繁雜的世俗社會中行走,對和尚這個身份有諸多感慨和思索。他跑到社交網(wǎng)絡上給陌生人解釋基本的佛學知識,講述自己作為一個和尚的追求,同為一具“凡夫肉身”的煩惱,希望能改變?nèi)藗儗Τ黾胰说目贪逵∠?,贏得平等與尊重。
以下是枯榮的口述:
01
為何出家
我為什么出家?每個人出家的因緣不一樣,我從小就想出家,但是為什么出家,你問我?我不知道。
我問過許多佛學院的同學和寺院的法師,你們?yōu)槭裁闯黾??大多是從小就想出家,莫名地想出家。為什么想?準確原因,說不上來。也許就像佛教里講的:宿世因緣成就,現(xiàn)世善根成熟。
我家在佛法非常貧瘠的地方,廣西紅河邊上一個地級市,全市只有一個小小的寺院,建設好還是近幾年的事,在我出家之后。我出家八年了。
我今年二十六歲,小時候的事情好像都離得很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一家人住在鎮(zhèn)上,更沒機會去接觸寺院和佛法。和尚,只在電視劇里見過,他們須眉白發(fā),武功高強,自稱“老衲”。我和姐姐打鬧時,扯上被單當袈裟,揮拳舞腳,感覺自己戰(zhàn)無不勝。
有次爸媽吵架,我用粉筆頭在桌子上寫:“如果你們再吵,我就離家出走,去當和尚?!睂懲昱芑胤块g裝睡。媽媽拿衣架拍打我身,沒好氣地說:“要是等我晾完衣服,你還沒把桌子擦干凈,你就等著挨打。”我最愛我的媽媽,在她面前,我沒有骨氣地認了慫。
一個奇熱的暑假,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拋石子的游戲,大門敞開著,正對筆直延伸的街道。我遠遠見到街頭一個身披金色袈裟的大和尚笑瞇瞇地朝我走來。我和姐姐忽然很害怕,撒腿往樓頂跑,我家的樓房一共五層,樓頂開闊,放了雞籠養(yǎng)雞,我們跑啊跑,跑得口干舌燥,滿頭大汗,跑到頂樓,發(fā)現(xiàn)再無處可去。姐姐躲在門后,我鉆進臭烘烘的雞籠,一抬頭卻見大和尚蹲在雞籠外邊,定定地看著我。他拽起我的領子,胳臂粗得像個木樁,拎我出籠,跟拎只雞似的。他笑瞇瞇地說:“你跟我去當和尚。”這話一下子就把我嚇醒了。這個夢我記得清清楚楚。
上初中后,我算不得一個好學生。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天黑后,三四個同學一起蹲在茂密的灌木叢里輪流抽一根煙,等喜歡的女孩路過,用手電筒晃她??此齻兌汩W,發(fā)嗲,謾罵,夾著腿小跑離開,我們會笑得地上打滾,壓倒灌木一片。我們引吭高歌,認定誰將來一定是誰的媳婦兒。我當年用手電晃過的人,如今都生二胎了。
自然沒有考上高中。家里托奶奶娘家的關系,奉上兩只肥雞,拿到一個校址設在亂葬崗、正在逐個清理墳頭的學校的名額。九月入學,天氣炎熱,我第一天去頂樓的集體宿舍,發(fā)現(xiàn)空間之逼仄,人人只能螃蟹似的側身行走。為了省電省錢,學校也不讓開風扇。我只好找班主任反映情況:“不開風扇,我睡不著?!?/p>
“你是來學習的,還是來享受的?”班主任反問道。她是個剛從師范畢業(yè)的年輕姑娘,一開口卻像久經(jīng)歷練,說辭一套一套的。
我不懂這種邏輯,開個風扇就算享受嗎?要享受我來這享受???我的不快都掛在臉上了。
后來,班主任曉之以理:“現(xiàn)在吃苦,是為了以后不吃苦。我在這里讀了六年,也沒嫌棄這里?!?/p>
這話可叫我暗暗吃驚,高中只有三年,她怎么讀了六年?復讀三年才考上師范?可見這所亂葬崗高中的教學質量有多差。我去小賣部打電話叫我爸接我回家。高中只上一天便告結束。
2008年,舉國歡慶的北京奧運會剛結束,我過完十五歲生日,進入社會,學著為生計而奔忙。我賣燒烤,做大排檔,當保安,做銷售,但是仍惦記著出家。有次我跟我爸說,我想出家。我爸吐著煙圈告訴我,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別說出家,你去販賣軍火我也不管啊。說完他露出“我兒子才不會出家”的自信的笑容。
十八歲那年,我在工作日因為醉酒睡了兩天,醒來看到很多店里來的未接電話,床頭呆坐片刻,收拾收拾東西就搭火車去浙江,找?guī)煾赋黾伊恕?/p>
一年后,我回家看父母。我爸來車站接我,看到我第一眼,先是高興,然后是無奈,失落。他輕輕地說了一句,上車吧。一路無話。
02
寺廟生活
我在浙江、福建、南京、北京的寺廟都待過。我在佛學上精進,既學習佛法典籍,也四處云游增長見識,一晃八年已過,大體可說滿足快樂。如果你問我究竟在哪里獲益,這個問題會像“你為什么出家”一樣,沒有明確的答案。只能說,我這么走自己的路,比一直待在故鄉(xiāng)小城過下去,人生要輕便和開闊,也更值得深思和回味,如果這也算于自身有所裨益的話。
出家前,我一直以為和尚既然遁入空門,不問俗務,那日子一定過得清閑散淡,喝喝茶,誦誦經(jīng),敲敲木魚,乃至會閑散到不知干啥。在浙江出家后,我開始按自己的理解過寺院生活。那時,寺院正在修繕,師父每天四點起床,和水泥,搬磚頭,挑沙石,忙到晚上九點睡覺,天天如此,只為省一點人工。師父是個非常典型的中國和尚的形象,兩件衣服,兩雙鞋,一個斗笠,三衣缽具,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全部。
我呢,一開始每天睡到自然醒。沒多久,師父忍不住對我說:“你啥也不干,是來廟里做佛的?。课覐R里不養(yǎng)閑人!”于是,我也四點即起,跟師父一起當民工??扇藳]辦法用苦力取代苦思,身體累極也阻擋不了腦子跑馬似的活動。過了小半年,我跟師父說:“我要去上學?!蔽乙詾閹煾笗炝?,說辭都想好了。可是師父一聽就說:“你走吧。有句話叫‘三不留’,還俗不留,受戒不留,參學不留,你走吧?!?/p>
告別師父,我南下到福建一所千年古剎。廟與廟,里里外外的差異很大,就像不同學校、不同醫(yī)院、不同小區(qū),差異可以非常大。這所廟規(guī)制龐大精美,僧侶和信眾都很多。派別來說,這是一所叢林制度下的禪宗寺院。沒有師父關照和疼愛,不可耍脾氣偷懶,只能跟著常住,叫“隨眾”,也就是隨著眾僧,別人干嘛你干嘛。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叢林生活時間表的流程如同時間的流逝本身一樣,不容任何挑戰(zhàn)和偏移,哪怕你病倒臥床,也不容任何商量:
4:30 起床
5:00-6:00 早殿
6:00-6:30 早飯
6:30-7:30 打掃寺院(寺院占地三萬多平方米)
8:00-11:00 上課
11:00-14:00 午飯,勞作
14:00-16:00 上課
16:00-17:00 晚殿
17:00-18:00 晚飯,散散步
18:00-20:30 晚研習
21:30 熄燈睡覺
這所寺廟有“禪農(nóng)并重”的傳統(tǒng),開荒種菜,實現(xiàn)部分自給。然而,在山上種菜,再悉心照料成活率也比較低。和尚們都挑著自己的糞去澆菜,沒人考慮到糞是臟的,因為糞澆出來的菜,又綠又香。
一位法老跟我們說:“這是大地的恩德,大地的貢獻很大,大地承載萬物,從不怨言,大地滋養(yǎng)萬物,也不要回報,大地含有寶藏,也從不驕傲,大地凈化萬物,也從不嫌棄。做人啊,要像大地一樣。”
法老九十多歲,當了七十多年的和尚。他的同學里,有卸任的佛協(xié)會長,已故的副會長,全國重點寺院的方丈和主持,還有眾多佛學界領袖。法老卻沒有任職,只在一些無人問津的文物研究和梵文研討會相關的佛教新聞里出現(xiàn)過幾次。但是對于我們來說,沒有任職的法老接近起來也沒有距離。我們喜歡找法老聊聊歷史。文革十年,法老躲進深山石洞,研究梵文和石經(jīng),有人問及這段經(jīng)歷,法老就說:“我怕死哎,我跑到山里搞石經(jīng)去了?!狈ɡ鲜鞘?jīng)的權威,但也沒什么頭銜。他很想出一本梵文字典,但是沒有錢,出不了。又沒有人愿意跟他學梵文。料想自己一生的研究會隨著將來生命的結束而泯滅,法老不開心了。有次他跟我們講:“我的同學都死得差不多了。”
法老越老越瘦,背也駝了,走路很慢很慢,他的手里經(jīng)常拿著一截紅布包的水管子,邊走邊捶背。天冷下雨,他就帶上一頂小黃帽,外加一件大褂,在寺院里散步。我在遠處看著他,從他身上看到僧人的氣度,那種我從未在自己身上發(fā)覺的氣度。
相反,我從自己身上發(fā)覺了別的。那時,算是當和尚不久,去了寺廟,一切勞作安排,我都唯唯諾諾答應著,施行著,并把這當做“修行”。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像很多早年出家的年輕和尚,目光游離,答應一切:
不許用手機
不許出山門
不許吃零食
桌面上不許有東西
垃圾桶不許有垃圾
不許跟法師頂嘴
法師沒有錯,永遠是自己的錯
兩年后,我從這所寺院離開。
03
同道中人
出家以來,我的思維方式、觀念和心態(tài)變化很大,個中緣由,自然與自己所見的其他和尚分不開。譬如,生死觀。我之前對死亡懷有恐懼,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感覺死是一件非常沉重、恐怖又悲傷的事,需要人費盡心力去應對。但佛家思想、寺院生活和其他和尚,一點點瓦解了我的這些想法和感受。
有一年四月初八,佛陀圣誕,法源寺要舉辦盛大的浴佛典禮,信眾云集,非常熱鬧。早晨,打板的和尚照常打板上殿,所有人看得真真的。他大概四十歲,干瘦如柴,下巴上有顆比戒疤還大的黑痦子。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和尚叫什么,提到他時,就叫他“打板的”。迎面當然也叫“師兄”。每天天一亮,打板的用小木槌敲擊檀板,游走于大殿和禪房,以錯落有致的板聲喚醒大家。等到寺院有重大活動,自然也少不了打板的。打板的站在大雄寶殿釋迦牟尼佛腳邊,非常醒目。他面色莊重,左手提著檀板,檀板上寫著偈語:“謹白大眾,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各宜醒覺,慎勿放逸。”
我記得浴佛下來,陽光燦爛,人潮涌動,大家都很興奮。這時,有人來通知常住:“有人往生了,要安排肋念?!比巳豪镩_始議論紛紛。
“誰死了?”
“怎么那么會挑日子。”
一個細細的聲音說:“打板的,是打板的死了。”
“剛才不是還打板上殿嗎?”
“可不就是!”
我們進了打板的房間,準備肋念。房間是很明顯的職工式擺設,床,桌子,桌上擺著茶杯、鬧鐘、眼鏡和一份卷起的報紙。我突然想,如果我死了,我那些茶葉怎么辦?我還有那么多舍不得的東西,舍不得的人,我一定會比床上這個人死得痛苦百倍,千倍??墒?,他眉頭很舒展,嘴角似乎在微笑,那表情表示他走時很平靜,自自然然。
和尚圓寂,寺廟要舉行茶毗儀式。打板的并不位尊身貴,他的儀式也和眾多僧侶一般簡單。這項工作主要由燒死人的和尚來操作。每個和尚在廟里總有事干,看殿的叫香燈,燒火的叫火頭,看門的叫門頭,打板的叫打板的,燒死人的,就叫燒死人的。
燒死人的手上燒過的怎么也有兩位數(shù)了。燒人是個技術活,如果柴火不夠干燥,如果木柴搭得不穩(wěn),如果不注意觀察風向,火燒到一半滅了,那未免尷尬。這個和尚燒人,總能燒得一干二凈。
我們把打板的尸體抬上化身窯時,燒死人的早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他高高的坐在上面,膚色暗黑如一堆木炭。他正在百無聊賴地剝花生吃,吃完一把,花生殼揚手一撒,紛紛落在打板的尸體上。他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指揮我們怎么擺放尸體。等我們把經(jīng)念完,他從旁人手里接過火把,塞進化身窯,不一會兒就是熊熊大火,死人燒得噼噼啪啪響。
燒死人的緘默地盯著窯口,面無表情。當火燒得分外紅旺時,他才微微點點頭,臉上露出某種認可自己的滿意的神色。
我從沒見燒死人的和尚笑過。
但是有一個和尚,動不動就大笑,高興或發(fā)怒都伴隨著一連串雄渾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往往別人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是天王殿的“香燈”,負責照看殿堂香火,香燭快燃盡時,點上新的,預示佛法命脈像香火這樣綿延不絕。香燈長得胖,圓臉,牙齒齊整潔白,看上去很像他照看的天王殿里的大肚彌勒。
即便是寒風徹骨的冬天,香燈也從不穿鞋,外號“赤腳大仙”。有次我問他:“你不冷嗎?”
“冷啊?!闭f完他配音似的,牙齒發(fā)出打顫的咯嘣聲。
“那你不穿鞋?”
“哈哈哈哈哈……”
和尚們各個不同。我花了很多時間講他們,拍他們的日常,把他們存在電腦硬盤里,或者發(fā)布到社交網(wǎng)絡。在給網(wǎng)友們普及有點枯燥的佛學基本知識時,我也插入講講這些大活人。2016年,我在網(wǎng)上有過一段比較風光的時期,累積了兩三萬粉絲。有廣告商找到我,讓我給他們寫軟廣,我本來很高興,終于可以掙一份收入了,但一聽說是寫“紙尿褲”的廣告,我就迷茫了。我熟悉和尚怎樣生死,但不懂嬰兒怎樣排泄。
因為在社交網(wǎng)上挺活躍,也有些人罵我,說我不像個和尚,和尚應該怎樣怎樣,不應該怎樣。我覺得很搞笑,做和尚這我專業(yè)呀,你一個道途聽說的人來教我怎么做和尚,這不荒唐嗎?
04
世俗社會
和尚出門,接觸世俗社會接觸在家人,就會感到比較無奈。社會上的人對和尚充滿不解、好奇和偏見,以致言語不友善、不尊重、愛挑釁,都很常見。大概是因為根深中國幾千年的正統(tǒng)是儒家思想,儒家注重現(xiàn)實和現(xiàn)世,這與佛文化必然存在很多的沖突。
有一次,我在一趟從廣西老家回北京的火車上,買了一份十五塊的盒飯,在周圍人的注視下,慢慢下咽。我剩了雞肉在飯盒里,吃完正起身去扔掉時,一位相當肥胖的中年男子探頭探腦地看過來,似笑非笑地問:“你們不是能吃肉嗎?”
我說:“不能?!?/p>
中年男子點點頭,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說道:“那你們也不能浪費吧?!?/p>
“是的。”
“啊,那你這個,”中年男子提高音量,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真理,又驚又喜地反問我,“肉不吃,是不是要扔掉?扔掉是不是浪費?浪費是不是不行?你們佛教,很矛盾嘛!”
我想反問他,你買瓜子吃皮嗎?買榴蓮吃皮嗎?但我沒有說話。不是我吵不過你,和尚熟讀的《中論》《百論》《十二門論》你知道嗎,里面都是印度祖師跟別人吵架的邏輯和藝術。
因為我的沉默,中年男子冷嘲道:“喲,現(xiàn)在的和尚老牛逼了?!闭f完圍觀的人們都跟著笑了。有個婦女磕著瓜子說:“別介意,這都是假和尚?!?/p>
我轉頭看向窗外。火車正呼呼穿過一個山洞,外面黑魆魆的,什么也沒有。我只能看見車窗玻璃上自己的臉,它像我此時的處境一般孤獨冷傲。
一個人從出家,到受戒,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僧人,最短也要兩年。首先,要滿足出家的硬性條件:信仰純正、單身、健康、無官司債務纏身、非犯罪在逃人員,年齡六十歲以下,生活能自理。然后,到寺院找客堂,說明來意。寺院會安排你留下,為寺院無償工作一年以上,并潛心學習課誦,這叫“凈人”,即預備的出家人。學習期滿,師父擇日給你剃度,成為“沙彌”。沙彌再學習至少一年,掌握基本佛學知識和寺院規(guī)矩后,申請去戒場受戒,那是極莊嚴又極痛苦的一個月。受戒完,國家宗教局發(fā)給你一個戒牒,這相當于一個證明。有了戒牒,你才成為真正的和尚。
還俗,相比出家的漫長繁復的流程,則十分簡單,把戒牒往上一交,就行了。
有次在北京搭出租車,司機問我:“你們現(xiàn)在都可以還俗是吧?”
我說是的。
我看到司機從后視鏡里貌似很懂地瞥了我一眼,癟癟嘴說:“那你們當幾年,錢撈夠了,還俗不就完了?”
我有點反感這副腔調,但還是耐心打了個比方,幫助他去了解。我說我們出家,就意味著不結婚,這個選擇是慎重的,跟你們結婚一樣慎重。我們還俗,也跟你們選擇離婚一樣慎重。我問司機:“你會隨便結婚又隨便離婚嗎?”
我覺得情感和婚戀是世俗生活中最動人又最負累的一塊。前陣子我跑去青島玩,見了少年時代的一個好朋友,我們在沙灘上吹著清爽的海風,聊著天,非常高興。我問他,你現(xiàn)在談的對象怎么樣?他反過來問我,你呢,啥時候談對象?他跟我抱怨說,現(xiàn)在談的這個對象啊,多么多么不懂事。我就開導他,你看我雖然很懂事,但是我并不喜歡你啊。
有朋友推薦我看金基德的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講人的情欲,世間的輪回。一個單純的年輕和尚愛上一個姑娘,發(fā)生情欲,又出山追逐情欲,因情欲而行兇犯罪,后又回歸寺廟,潛心修行。朋友壞笑著問我,一個人命里到底有那么一段俗緣好,還是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好?
我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情感空白。但我能跟她說什么呢。“因緣沒有好不好吧,佛陀講的,每個人的業(yè)報不一樣而已?!?/p>
我每天黎明去上早殿,每天開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禮拜佛陀。我從心底敬仰佛陀,因為佛陀一直帶給我一種神秘的力量。我日夜禮拜,我知道我禮拜的是佛陀。我繞佛,誦讀,能感覺得到佛陀在聽。
05
父母、房貸與炒幣
如果有錢,后方夯實,出家當和尚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純粹去追求一種富足從容的精神生活且無后顧之憂,難道不是很理想嗎?一個人沒有宗教生活,對我來說,很難想象,很難想象。
這也許是我一廂情愿。因為即便是一個池子里的青蛙,個體差異也很大。我們班,像我這種窮人呢,我應該是最窮的那個了,生活上就等著每個月發(fā)錢。雖然只有一千塊,但很珍惜,很開心。
我還喜歡“皮”,這和生長環(huán)境有關,我們那里的人都喜歡開玩笑,土話叫“癲”。皮確實很快樂。有天我經(jīng)過寺廟一個荒僻的墻角,見鐵門那邊,地上放著兩尊別人扔掉的破損的財神像。我覺得財神很可憐,富貴誠可貴,自由價更高。我跟財神說:“我放你出來,你保佑我發(fā)財。同意晚上托個夢?!?/p>
講起錢,有些電視劇臺詞也很有意思。
“張工,這,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
張工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富貴險中求。就看你有沒有這膽兒了。”
還有人說,“只要給夠加班費,當牛做馬無所謂,我出來打工,我不惦記錢,我惦記什么?!?/p>
我截了這些圖,發(fā)到朋友圈,有人說我掉錢眼兒了,有人說我出世入世都大大方方,很有趣。其實也沒有人真的了解和關心我,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一份生活要過。當然了,我也不在乎,就是自嘲玩玩。好玩的東西很多啊。
我的負擔要重一些。我在幫父母供養(yǎng)一套房子。我父母離開鎮(zhèn)上的老家,去城市打工,在一所快捷酒店做保潔,包吃住。買這套房子之前,他們在城里沒有住房。我媽拿所有積蓄,付了十萬塊首付,我每個月還兩千房貸。這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我說了我當和尚每個月領一千塊,和尚掙點外快,很難。北京城又那么大,好不容易有個三百塊的生意要談,你得公交轉地鐵,在交通上折騰四個小時。想想算了,受不了這種罪。好好待在那兒,別出狀況就行,有次我得了場硬是熬不過去的重感冒,買了藥,半個月工資就沒了。我沒有醫(yī)保和社保。
去年比特幣、區(qū)塊鏈這些虛擬幣不是很火嗎?有關系好的居士告訴我怎么炒幣。有個兩百萬的機會我沒把握住,我現(xiàn)在跟你提起,都想抽死我自己。我跟老師一樣,也只能扔那兒不管了。
有人覺得炒幣、炒股這些事,和尚做不得。其實戒律中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所以嚴格講不算犯戒。和尚不是古代人,總要和現(xiàn)代社會同步吧。貧窮不是一種美德,如果能擺脫貧窮,我為什么還要忍受它呢。
我的師父們對我影響比較大,更像父親。
我不想提我爸,提起我就有氣。我爸嗜賭,累死累活掙點小錢,都在牌桌上賭掉了。蘇大強你看過嗎?我爸就是那種人。還是因為嗜賭,想方設法從我這里詐錢。有次我回老家看望他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呢,他忽然抽風似的倒在地上,嗷嗷叫,說不行了不行了,要送急診。他住進急診,醫(yī)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好來個全身檢查,從頭到腳CT掃描一遍,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只好安排他住院。第二天醒來,病床上不見人,您猜怎么著?我在麻將桌上找到了他,人好好地坐那兒搓牌呢。那一晚,花了我四千多塊。四千多塊??!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嗎?
真正好的情感生活是稀缺的,不是按需分配。我爸我媽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我很慶幸當了和尚,不用結婚。你覺得愛情和婚姻很好,你問我,不戀不婚會有遺憾嗎?那我問你,我覺得出家很好,你不出家,不感到遺憾嗎?
跟你講這些,現(xiàn)在我后悔了。你們引以為傲的東西,比如幫父母買房,很可能是我們的羞恥,應該避而不談的。佛教有三不談,其一就是家庭。但我們也要履行自己的責任,對父母的責任,這與信仰是一致的。出家做和尚,不是做神仙,都是凡夫,我們不是活在唐代,所作所為也不能與時代脫節(jié),與社會脫節(jié),更不能泯滅人性。
經(jīng)過多年學習,如今,我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好一個和尚,在學修上也有一定的進步,終歸沒讓自己失望,沒讓教育我的法師失望,應該也沒讓菩薩失望,這就夠了。少欲無為,輕安自在,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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