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笑

一道資水（又稱資江）繞境，在新化縣城形成回龍灣。湖南別稱“三湘四水”，資水是四水之一。資水在新化如同小湘江，兩岸也效仿長沙，稱河東河西。就連河邊的水位監(jiān)測站也很相似，統(tǒng)一被設(shè)計成水泥涼亭模樣。

今日資江 丁海笑 圖

沿著資水河的西岸，濱江北路的一側(cè)有幾家海鮮館，賣口味蝦、片片魚、花甲、生蠔之類的外地水產(chǎn)，大概資水里的魚蝦蟹蚌還不夠供應自家餐桌。往北走的江畔，倒是有一家本土魚館，整個建筑的一頭延伸至江中，另一頭半懸在江堤上，魚館是在上面搭的一層簡易的木板房，手機地圖上搜不到這個位置。

木板房內(nèi)燈光暝暗，桌子只有四五張，風扇嗡嗡地轉(zhuǎn)著，把江風吹進來，恍忽之間有種身處布拉格啤酒屋的錯覺。點了一條資江大鰱魚，一份河蚌，一盤青菜，一杯米酒，一百出頭。

飯畢摸黑走到河堤下，游泳的人才剛散去，岸邊還剩著一些夜釣者。華燈初上，河東的新城變成了一道水岸燈光帶，從對岸的移動卡拉OK車傳來了歌聲，有人在唱譚詠麟的經(jīng)典粵語歌《講不出再見》。

上梅鎮(zhèn)

新化古屬梅山，梅山是新化西部聳峙著的雪峰山，湖南省東西部的界線。歷史上，梅山不與中原通，宋代才“歸化”，仿佛一個內(nèi)陸邊疆。

新化為上梅，安化為下梅，我時常會將這兩個縣城弄混淆。二地同屬梅山，彼此相鄰，又都是資水大港，中俄萬里茶道的起點。如今卻分屬不同的行政區(qū)——婁底和益陽。

七年前，在我為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調(diào)研《湖南》一書時，新化和安化之間每天還只有一趟班車，路況也不好，要走好幾個鐘頭，比去趟省會長沙還麻煩。摩托車、步行和少量的船運仍然是人們?nèi)粘５耐ㄐ蟹绞健?/p>

新化縣城就叫做“上梅鎮(zhèn)”，始建于宋代。 丁海笑 圖

新化縣城就叫做“上梅鎮(zhèn)”，始建于宋代，到民國時期已頗具“九街十八巷”的規(guī)格，堪比府城。飛檐斗拱、青磚木屋的建筑曾經(jīng)在新化到處可見，現(xiàn)代建筑的不斷侵入和置換，讓上梅鎮(zhèn)的古街僅剩下古城路、向東街和迎賓路的一段。

新化原有大、小兩座碼頭。迎賓路的青石板一直鋪到了資水邊的大碼頭，大碼頭過去是賣柴火、運礦產(chǎn)的貨運碼頭。和許多港口城鎮(zhèn)一樣，新化“大碼頭”已變成了一個派生地名，很少有人能說清楚它的確切范圍。如今這里只剩下一幢寫著“客運”二字的白色大樓，當?shù)厝斯芩小拜喍烧尽保喍烧镜牟宛^里還設(shè)有“雅座”，看上去已經(jīng)荒廢很長一段時間了，外圍長滿了青青野草，讓人難以想象過去碼頭上客來客往的繁忙。

新化“大碼頭”如今剩下一幢寫著“客運”二字的白色大樓，當?shù)厝斯芩小拜喍烧尽?。丁海?圖

當?shù)乩先耸挸幪镌诠懦锹飞嫌幸婚g畫室，根據(jù)他的記憶畫所繪，原本從大碼頭溯梯而上，有一間大洋房——“東亞旅社”，不同于當?shù)爻Ｒ姷幕张山ㄖ?/p>

順著向東街走到東門外，是一排過去碼頭上常見的棚子，剃頭的、賣鮮貨的、喝茶的、歇腳的都在棚子里。新化過去有句民諺：“沒錢進棚子，有錢進館子”，說的是棚子里賣的是給窮人填飽肚子的東西，比如新化當?shù)氐聂昔?、芋頭粉、三合湯（一種混合牛肉、牛血、牛肚的燉菜）。由于不能上臺面，只能沿街擺賣；有錢人進的則是東門旁的大館子——九六園。

如今的東門成了一塊水泥空地，路邊停著幾輛“倒騎驢”—— 一種前輪載貨的三輪車。經(jīng)過現(xiàn)代修復的古城路和向東街，被劃為商住混合型歷史街區(qū)，老宅的外墻上噴著“古城資產(chǎn)”的標記，除了那幾家老字號的向東街牛肉粉館外，也沒有別的什么商業(yè)。躺在堂屋的床板上歇涼的老人、跳皮筋的小姑娘和招手即停的“摩的”，還延續(xù)著原汁原味的街坊生活。

新化古城街巷

古城的外圍是一片菜地，菜地的空隙零星地矗立著幾幢古舊的四合院，看上去就像一片古城的廢墟。四合院的外面寫著“危房勿入”，里面原有的住戶已遷出，被附近的村民臨時用來養(yǎng)雞。

“這些屋子要準備拆掉嗎？”我問一位路過的農(nóng)婦。

“不拆的，他們把這里圈起來了，把那些壞掉的磚啊，修一修?！?/p>

“修成景區(qū)？”

“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哪里是樓梯，哪里是燈，讓你們來看看古董?！?/p>

新化的水運

新化曾是資水上的大港。清末民初，新化的“排估佬”（借助河水的自然流動運輸木材的放排人）駕著經(jīng)過改良的木排——毛板船，順資江，經(jīng)洞庭，溯長江，將木材、煤炭、鐵鍋、窯器、紙張、茶葉等貨物運至漢口。倔犟和好斗的新化人集聚在漢口，站穩(wěn)腳跟后，將盤踞的碼頭改名為“寶慶碼頭”，因為新化曾隸屬于寶慶府。據(jù)說盛時，武漢寶慶碼頭的新化人比新化縣城里的人還多。

梅山排估佬。圖片來源：安化縣梅山文化研究會

近幾十年來，內(nèi)河水運的衰落，讓新化這座依水而興的縣城迅速沉寂下來。新化雖然仍是湘中的交通樞紐、滬昆線上的大站，但與昔日地位不能同日而語。今天在資水上已經(jīng)很難見到船舶了，縣城里的汽車越來越多，完全取代了渡船。

資水上一共有三座橋，1977年通車的資江一橋仍是連接河東與河西的主干，橋上的“新化資江大橋”幾字系新化籍楷書大家鄔惕予先生所書，橋頭是一座羅盛教烈士的紀念館。橋上常年擁堵，公交車、小貨車、行人、摩托車、三輪車占據(jù)著僅有16米寬的橋面。

1977年的資江一橋 資料 圖

1977年資江一橋通車典禮 資料 圖

跨過資江一橋不遠，就是河西的主街天華路。這條規(guī)模不大的商業(yè)街也是商住混合型的，街道的兩側(cè)是香港黃金、東方萬豪、糖果純K、海瀾之家、爵士舞街舞……，因為店鋪的招牌浮夸，新化本地的朋友稱這條街為“小香港”。 我七年前就住在這條街上，距離火車站不遠，周圍的感覺都沒太大變化。

由于缺乏預先的規(guī)劃，老城的街道難以適應交通方式的轉(zhuǎn)變，只能不斷地補救，把原本的人行道也辟成了車行道，道路變得錯綜復雜，交通也仍舊混亂不堪。到處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面，每個路口的圍擋上都擺著“施工重地，嚴禁停車”的警示牌，即便不停地修路，還是鮮有幾條完整寬闊的街道，任何一場事故足以造成整個縣城的交通大癱瘓。

河東是新化的新城，這里坐落著友阿世茂商業(yè)廣場和東方城市廣場。

河東是新化的新城，這里坐落著友阿世茂商業(yè)廣場和東方城市廣場，友阿世茂的樓上是一家沃爾瑪。新化擁有人口一百五十萬，縣域經(jīng)濟的購買力足以撐起幾家大型商業(yè)體。河東以東十公里是冷水江市，原屬于新化，因銻礦而單獨設(shè)市。冷水江原本是資水上的碼頭“老鼠港”，因地名不雅，于是依據(jù)新化方言的諧音改為“冷水江”。

兩地近乎同城，對新化人來說，去冷水江就跟還沒出新化一樣。近年來，兩地合并設(shè)市的呼聲不斷，《湖南省推進新型城鎮(zhèn)化實施綱要（2014-2020年）》也在政策層面給予了充分支持，或許不久后，一座新的湘中城市將從這里誕生。

新化人的脾性

新化排估佬放的“排”是一種由竹木、樹干捆扎而成的筏，《爾雅》對筏的解釋是“并木以渡”，是一種非常原始的渡水工具。入洞庭時，將小排扎成大排，以抵御更大的水流沖擊。舊時的放排人乘風破浪走江天，都是以命相搏，靠江河討生的新化人，將生命看得十分淡然。

資江河畔

新化人尚武、彪悍的脾性孕育出梅山武術(shù)這一傳統(tǒng)的武術(shù)流派。習武弄劍在長江流域的各碼頭并不少見，但新化人能在寶慶碼頭站穩(wěn)腳跟，靠的或許就是梅山拳。在清末民初湖南幫與漢幫、徽幫持續(xù)百余年的打碼頭爭斗中，重視實戰(zhàn)的梅山拳占了上風，將碼頭上隨手可用的板凳、方桌發(fā)展成了器械，同時也豐富了梅山武術(shù)——無需專門的場所，也不拘什么條件。

舊碼頭文化消逝之后，梅山武術(shù)也陷入了低迷期，現(xiàn)在它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予以保護。武術(shù)雖然沒落，但武醫(yī)同源，傳統(tǒng)推拿術(shù)卻被保留了下來，新化縣城里有近百家推拿按摩。與側(cè)重休閑體驗的長沙式按摩不同，新化的推拿館更像是一些退役下來的武館，推拿師傅們一個個都仿佛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按摩點穴便成了武藝切磋，經(jīng)過日積月累的苦練，拇指變得奇大。

對于外出闖蕩，新化人還保留著“跑江湖”的說法。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新化人逐漸進入全國復印、圖文市場，各地高校附近至少有一家新化人開的打印店，有學者做過粗略的統(tǒng)計，市場占有率盡然高達三分之二。新化人以師徒授業(yè)的傳統(tǒng)方式，親帶親，友幫友，徒傳徒，讓新化文印大軍走向了全國。

新化街頭

走在新化街頭，依然能看到身后背劍的少年；傍晚的火車站站前廣場上，穿練功服的孩子們列隊練拳，面朝著陳天華的塑像；光膀子紋身的摩托青年帶著一些痞氣，叫囂著闖過午夜的上梅東路；幾個過于成熟的孩子站在燒烤攤前抽煙。而更多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操著碼頭文化的“慣習”，碼頭和街頭已逐漸被社區(qū)所替代。

七年之后的我故地重游新化，發(fā)現(xiàn)很多地址和電話依然如舊。打給投宿過的旅舍，說我曾經(jīng)住過云云，交談數(shù)句，就像我昨天才離開的感覺。